那天的晝間,鄉公所來了幾個憲兵。憲兵出現,並不稀奇,但我們作夢也沒想到事情竟是如此的嚴重。原來,本村中竟藏匿著一個海軍逃兵。
那是十月末天朗氣清的一天。我像平常一樣的上學校,晚間,做完了功課,正想熄燈就寢,無意間往窗下一看,發現馬路上有一大群人,像狗一樣的屏息靜氣地穿梭奔馳,我便下了樓。門口正站著一個同學,眼睛瞪得大大的,向著下了床的叔父、叔母和我急促地叫嚷道:「剛才─剛才對面的有為子被憲兵抓走了,我們趕快去看看!」
我穿了木屐跑出去。那晚,月色很美,收割後的稻田裡,映出稻草束鮮明的影子。
在一叢樹影下,聚集著一團晃動的黑色人影。有為子身著黑色洋裝,坐在地面上,臉色慘白。四、五個憲兵和她的父母親,圍在她的身旁。其中一個憲兵,取出一個像便當盒似的東西,向有為子怒吼著。她的父親則不時轉動臉龐,一邊向憲兵賠罪,一邊責備女兒。他母親正低著頭哭泣。
我們站在隔一塊田的田畦上觀望,圍觀的人越聚越多,彼此靜默的推擠著。連天空中的月亮好像也被擠小了。
那位同學在我耳邊絮絮的說明著。─有為子從家裡拿出便當走向鄰村的時候,被埋伏的憲兵抓到了。那便當確是要帶給逃兵吃的。有為子和那逃兵是在海軍醫院認識,進而熱戀,後來,因為她懷了孕,才被醫院辭退。
憲兵一直盤問有為子,要她招出逃兵的隱匿地方,他卻默默地呆坐著。…
我一直在注視有為子的臉龐。月光下,她的臉一動也不動,好像被抓住的瘋女。
我從來沒看過那樣充滿拒絕的臉色。我自認我是被摒拒於世界之外,她則反之,她的臉色彷彿拒絕了整個世界。月光毫不留情的流瀉在她的前額、眼睛、鼻樑和臉頰上,但那只像是在洗滌她那絲毫未動的臉。如果她稍微眨眨眼睛,或稍微動動嘴巴,那麼,被她拒絕的世界,大概就會從那兒循隙而滲進了。
我屏息靜氣的凝視,那張對過去未來都不置一辭的臉,歷史在那兒中斷了。這張奇異的臉龐,就像是剛被鋸斷的樹幹,雖然帶著新鮮嬌嫩的色澤,但已斷絕生機,從此沐浴著不該沐浴的風與日光,橫斷面上的美麗年輪,暴露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中。不為什麼,只為拒絕,而擺出這副奇異的臉孔。
這一瞬間,我不自禁的冥想,像有為子臉上流露的那種莊嚴聖潔的美,在她或我的一輩子中,恐怕不會有第二次的了。但她持續的時間,並不如我所想像的那樣長。這美麗的臉,突然變形了。
有為子站了起來。我看到她的雪白門牙在月光下閃爍著,她似乎是笑了。除此外,我無法再詳細描繪這變形的容貌,因為起身後的有為子,她的臉頰已避開明亮的月華,被樹影籠罩住了。
我沒看清楚有為子下決心招供時的變形嘴臉,未免不無遺憾。如果讓我看清楚,也許我會萌生對於人類的寬恕之心,包括對於所有的醜惡。
有為子指著鄰村的鹿原山麓。
憲兵叫道:「是金剛院。」
那時候,我心底也湧起小孩子看廟會趕熱鬧的那種喜悅。憲兵各自分頭從四方包圍金剛院,並要求村民協助。我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,和五、六個少年加入由有為子引導的第一隊。有為子帶頭在月光下前進,身後憲兵緊緊跟隨著。她那充滿信心的腳步,真使我驚詫。
名聞遐邇的金剛院,坐落於離安岡約十五分鐘路程的山麓,那裡有高丘親王手植的柏樹,和一代巧匠左甚五郎蓋成的玲瓏雅致的三重塔。夏天時,我們常到後山的瀑布嬉戲。
河流的旁邊有一堵正殿的圍牆,斑駁破落的泥牆上,長滿狗尾草,白色的花穗在夜色裡也鮮明可見,正殿的大門旁邊開著山茶花。
我們一行人默默地沿河岸走去。
金剛院的佛堂,設置在最高處。一渡過獨木橋,右邊就是三重塔,左首則是楓樹林,在深處聳立著一百零五級長滿蘚苔的石階,因為是石灰石,所以很容易滑倒。
在要渡過獨木橋之前,憲兵回過頭向大家作手勢,眾人停下了腳步。據說,從前這兒有一座「仁王門」,是名工匠運慶和湛慶築成的。從這兒開始到最裡邊連綿的山峰,都是金剛院的寺產。
……我們屏息靜待著。
憲兵催促有為子先過獨木橋,我們再魚貫走過去。石階的下端罩在黑影裡,但中段以上都在月光的照耀下。我們在石階下方的黑影裡躲藏起來。楓樹的紅葉,在月光下看來也是一片漆黑。
石階的上端是金剛院的本殿,本殿的左斜面是一條迴廊通到好像是神樂殿的空佛堂。那間空佛堂高聳在空中,構造像京都的清水舞台,由許多綑紮成束的木柱和橫木,從懸崖下方支撐著。佛堂和迴廊的支柱,因長年的風吹雨打,都顯得斑駁灰白,如同一根根的白骨。楓葉盛開時,和這白骨似的建築物相互陪襯,倒顯出一種調和的美。在夜裡,處處斑駁的木柱浴著月光,看來雖是奇形怪狀的,但似乎又另有一種優雅感。
逃兵可能是躲藏在舞台上的佛堂裡。憲兵想以有為子為餌來誘捕他。
我們這些「證人」,屏息隱在陰暗處。十月下旬的夜晚,寒氣砭骨,但我卻覺得臉頰火熱熱的。
有為子一個人爬到石階的最上級。有如瘋女似的得意。……她一身黑色裝束,只有美麗的臉蛋兒是白的。
月亮、星星、夜雲、斑白的建築物,在這些景物的陪襯下,有為子的澄明之美使我迷醉。她才有獨自挺著胸膛,登上這白石階的資格。她的背叛,和星星、月亮、夜雲都是相同的物質,總之它們也是和我們這些「證人」一樣,同屬於這世界,這大自然。她代表我們,攀登到那兒。
我嘆了一口氣,不由得暗忖道:「由於背叛,她終於也容納了我。從現在起,她屬於我的了。」
……許多往事,往往會從我們記憶的某一地點消失。但有為子登上一百零五級苔蘚石階的情景,卻歷歷在目,久久不去。
然而,那以後,她似乎又成了另外一個人。登上石階後的有為子,再度背叛我們,她既不拒絕這世界,也沒完全接受它,只是沉溺於愛慾,為了一個男人而墮落。
所以,我只能像古代石版印刷的情景來回憶它。……有為子穿過迴廊,向黑暗的佛堂呼喚,隨即出現男人的身影,有為子向他說了些話。那男人持手槍朝石階中段射擊,憲兵也在樹叢裡開槍應戰。那男人突然掉轉槍口,向逃往迴廊的有為子背後連開數槍,有為子應聲倒地,然後,又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發射。……
─憲兵以及群眾都爭先恐後的湧向兩具屍體,只有我一直隱身在楓樹影下。白色的樑木,縱橫交錯的聳立在我的頭頂上,那上面傳來踏著迴廊地板的輕微鞋聲。兩三道手電筒燈光,穿過欄杆,照射在楓樹頂梢。
當時,我已覺得,眼前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成遙遠的回憶。我感嘆那些感覺遲鈍的人們,事件若不演成流血就不會慌張;但是一但流血,則悲劇已告終了。想著想著,不知不覺間我竟迷迷糊糊的睡著了。醒來一看,被大家遺忘的我,週遭小鳥啾啾啼叫,朝陽照透楓樹枝葉間,白骨似的建築物也浴滿陽光,好像已復活了。那間空佛堂,靜穆高傲地聳立在紅葉山谷中。
我站起身來,驀然發覺身體冷得發抖,於是用雙手擦了擦渾身各部。去了,一切都過去了,只有寒冷遺留在身內,所殘留的只是寒冷而已。